Friday, April 13, 2012

「止于至善」的合理诠释

傅佩荣教授的博客上有三篇文章,分别对《大学》三纲领作诠释,本篇为第三纲领《「止于至善」的合理诠释》,特此转载)


  《大学》宣称大学之道在于明明德,亲民与止于至善。“止于至善”显然是最高及最后的目标,但它是什么意思呢?孔颖达说:其意为“止处于至善之行”,但什么是至善之行?

  “至善”一词看来十分抽象,朱熹在《大学章句集注》中说:“止者,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。至善,则事理当然之极也。”这也说得抽象。他毕竟有自己的一套哲学系统,所以接着说:“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,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。”意即:要“存天理,去人欲”达到完美的程度。如果扣紧《大学》文本来看,则朱熹的说法实嫌牵强。

  如果三纲领的前两步是明明德与亲民,并且这两步是实有所指的话,那么止于至善就不应只具形式意义,而应该还有其实质内涵。我们在前文谈过,明明德是要求统治者自己行善,亲民是统治者的行善对百姓产生正面的成效,如此,止于至善自然是天下太平,所有百姓都幸福无比了。

  这种观点能否成立?以孔子的话来说,他在《论语》两度提及“尧舜其犹病诸!”意即:连尧舜都觉得难以做到啊!做到什么事呢?一是“修己以安百姓”(《论语.宪问》),二是“博施于民而能济众”(《论语.雍也》)。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一样的,都是希望统治者“妥善”照顾天下百姓,让他们得到幸福。

  《中庸》三十章说:“仲尼祖述尧舜。”《孟子.滕文公上》则有“孟子道性善,言必称尧舜”一语。可见孔子与孟子都以尧舜为圣王典型,那么,连尧舜都觉得难以做到的事,不正是“止于至善”的最好写照吗?探讨儒家思想对于这一点实不可能再有任何怀疑。

  所谓“修己以安百姓”,正是统治者行善的结果。“善”是一人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。统治者所面对的别人是天下所有百姓;而统治者的行善,正是以安顿百姓为其目标。根据这种对善的理解,“止于至善”一词就不再抽象而有了实质意义。稍后,《大学》说:“为人君,止于仁。为人臣,止于敬。为人子,止于孝。为人父,止于慈。与国人交,止于信。”这五句话所说的都是:当你具备某一角色时,就须做出适当行为,以响应你所针对的相关角色,如此才可称为“善”。这些是“大学”所教导的具体内容,这种有关善的知识,也正是“格物致知”所要认真探讨的。如此一来,三纲领与八条目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,大学之道也得以确立及彰显。

  以上有关“止于至善”的诠释还有一个最好的证据,就是孔子本人的志向。孔子在学生请教他的志向时,说:“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。”(《论语.公冶长》)意即:孔子希望以一己之力,使老年人都得到赡养,使做朋友的都互相信赖,使青少年都得到照顾。这三句话中的“老者、朋友、少者”是普遍指涉天下百姓。请问孔子为何设定这么宏伟而艰巨的志向?理由很清楚,因为人性向善,所以为了实现自己的人性,每一个人都应该致力于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(《论语.雍也》),这也正是以“止于至善”为最高目标啊!

「亲民」的合理诠释

傅佩荣教授的博客上有三篇文章,分别对《大学》三纲领作诠释,本篇为第二纲领《「亲民」的合理诠释》,特此转载)


  《大学》三纲领是“明明德,亲民,止于至善”。有关“亲民”,最早的解说很简单,就是孔颖达所谓的“亲爱于民”,统治者就近照顾百姓。

  但是,朱熹为《大学》作注时,特地引述程颐的话:“亲,当作新。”接着又说:“新者,除其旧之谓也,言既自明其明德,又当推以及人,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。”如果统治者“自明”其明德,要如何“推以及人”?如果这种作为可以“推”到百姓身上,就表示百姓不是“自明”其明德,而是“被动地”明其明德了。

  然后,把“亲民”改为“新民”,表示百姓原本都有“旧染之污”,需要统治者来更新或革新之。程朱二人的根据是《大学》所引述的三句古语:一,汤之盘铭曰: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”意指这种更新要日日为之,“不可略有间断”。二,康诰曰:“作新民。”要振起商朝子民,作周朝的自新之民。三,诗曰: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。”周朝祖先由后稷开始,超过千年,到文王受命而建立新国。由此看来,改“亲”为“新”,并非毫无理由。

  相对于此,王阳明依然肯定“亲民”为是。他是著名的“一体论者”,他说:“明明德者,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,亲民者,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。”以“体用”一词描写“明明德,亲民”,尚有可取之处,但是动辄宣称“天地万物一体”,则显然不是《大学》那个写作年代的儒家学者所能认同。

  回到《大学》文本。前述三句引述古语中的“新”字如果可以做为“新民”的根据,我们还是要问:这个“新民”难道不也是“亲民”的成效吗?朱熹的困难在于:我明我的明德,然后我去革新我的百姓,这两者之间不是正好需要“亲民”吗?

  当我“亲民”而亲近照顾百姓时,百姓由于我的善行所影响,也会受到教化而革新自己走上善途。亲民可以造成新民的效果,而新民却未必保证统治者的亲民?由此看来,说“亲民”不是更合适吗?

  以孟子津津乐道的舜为例。孟子说:“大舜有大焉,善与人同,舍己从人,乐取于人以为善。自耕稼、陶、渔,以至为帝,无非取于人者。取诸人以为善,是与人为善者也。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。”(《孟子.公孙丑上》)这是描述舜的行善方法及其成效。吸取众人的优点来自己行善,就是偕同别人一起行善。这正是“亲民”的最高境界。当统治者行善时,他用心照顾百姓,而方法是亲近百姓,让百姓发现自己身上有优点,也有能力行善,然后大家一起走上善途。这种作为的成效不正是“新民”吗?

  儒家心目中的善是“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”,因此只要我行善,则相关的“别人”受到正面的启发,也会设法在他的角色上行善。这种教化才是深入人心的,也才是儒家所向往的。

  若非如此,而只是由统治者单方面要求百姓革新,恐怕天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。因此明明德即是要求自己行善,亲民即是行善的成效。

「明明德」的合理诠释

傅佩荣教授的博客上有三篇文章分别对《大学》三纲领作诠释,本篇为第一纲领《「明明德」的合理诠释》,特此转载)

  《大学》开宗明义就说: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”如何理解这句看来简单的话,一直是学者们的难题。

  东汉郑玄说:“明明德谓显明其至德也。”唐朝孔颖达说得较为和缓:“章明己之光明之德,谓身有明德而更彰显之。”以上是最早的诠释,只能算是字面解说,没有触及根本问题,如:每个人都有所谓的“明德”吗?如果有,为何未能彰显?朱熹是哲学家,意识到这一类问题,他说:“明德者,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,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。但为气禀所拘,人欲所蔽,则有时而昏;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。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,以复其初也。”

  朱熹的诠释显然基于他的哲学体系,使用了一些宋朝学者习见的概念,如“气禀、人欲、本体”等。但是我们可以质疑:《大学》的作者原本就有这些复杂的概念吗?“明明德”难道局限于“复其初”,好像那只是个人内在的修养功夫似的?

  《大学》成书不会晚于汉初,其内容如果真的是要教导统治阶级的子弟如何从政,那么在考虑其中语词的意义时,我们应该参考的不是一千多年之后的宋朝学者观点,而是古代经典,如《尚书》等。

  “明明德”一语,由“明”与“明德”二词组成。“明德”一词在《尚书》经常见到。《大学》文本中就引用了“康诰曰:克明德”与“帝典曰:克明峻德”二语。回到《尚书》的注疏,我们看到“克明德”一语,孔颖达说:“用可用,敬可敬,即明德也。”明德是指君王的正确作为,亦即善行。至于“克明峻德”,则是描写尧“能明俊德之士(任用之以睦高祖玄孙之亲)。”依此看来,《大学》有意在此断章取义以“峻”为“大”,所指为君王的伟大的善行。

  另外,在《尚书.梓材》也两次提及「明德」,而加于此词之上的动词是“用”。“用明德”即是要对百姓使用善行,以此效法先王。回到《大学》文本,“明明德”一语中,第一个“明”字可以指“彰显”,也可以指“明白”。既然上“大学”受教育,就须“明白行善的道理”,进而“彰显自己的善行”。“明白”与“彰显”,犹如认知与行动,在“行善”方面是不可分的整体,有如“知行配合”的道德实践。

  只有这样诠释“明明德”,才可以同“八条目”中的前面五步(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)相互呼应。只有这样理解,使明明德与“行善”连系起来,接着才可能产生“亲民”的成效。当然,贯穿三纲领的是“善”概念,不然最后要凭什么说“止于至善”?

  《尚书.君陈》说:“至治馨香感于神明,黍稷非馨,明德惟馨。”统治者要让神明满意,与其奉献黍稷,不如展示明德。明德所指即为照顾百姓的善行。因此,在教育新一代的统治阶级时,以“明德”期许他们,希望他们以“明明德”为第一步挑战,不是很合理吗?

  朱熹把“明德”说成“复其初”的“初”,虽然颇有新意,但是忽略了《尚书》中屡见不鲜的“明德”用法,因而也误读了《大学》。

Thursday, April 12, 2012

《大学》的体系

(在傅佩荣教授的博客上,有一篇文章《《大学》的体系》,顾名思义是对《大学》的体系作一介绍,特此转载)   《大学》原是《礼记》中的一篇,南宋朱熹抽出此文,为它作了章句注解,列为“四书”之一。四书后来成为元朝以后科举考试的主要材料,也是大众必读的经典。   《大学》原文只有一千五百四十六字(依朱熹的统计)。这么短的文章应该有一个简单的体系,那么贯穿这个体系的核心思想是什么?   表面看来,大学有三纲领: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;也有八条目:格物致知,诚意,正心,修身,齐家,治国,平天下,其目的是要教导贵族子弟从政所需的知识及修养。原文中还有一句关键语,就是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为本”。因此,读《大学》的体系,必须兼顾上述三个要素:三纲领、八条目与修身。   在朱熹眼中,三纲领可以分开来谈。首先,“明明德”是自己要努力去除人欲所蔽,以“复其初”。其次,他依程颐之见,把“亲民”改为“新民”,要革除百姓的“旧染之污”。然后,再设法止于至善,而他对至善只作了抽象的解释,亦即“事理当然之极”。问题在于,朱熹接着说:“明明德、新民,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。”如此一来,明明德与新民可以分为两件事,而至善又过于抽象,《大学》的体系因而也变得模糊不清了。   明朝学者王阳明在年代上比朱熹晚了三百多年,他年轻时遍读朱熹的书,甚至依其指示而格物,每天格竹子看看里面是怎么回事,到生病了才作罢。他无法认同朱熹有关三纲领的说法,因此特地强调其一贯性与一体性,他在《大学问》中说:“故止于至善以亲民而明其明德,是之谓大人之学。”然而,王阳明所谓的“至善”是什么?他说:“至善者,心之本体也。”(《大学古本序》)如此一来,人只要“复其本体”即可,而明明德与亲民皆不是非做不可的事。这又怎么会是《大学》原意?   那么,我们今天如何理解《大学》的体系?先考虑两点:一,明明德是出发点,亲民是其成效,止于至善是最后目的。二,先定义何谓“善”,然后这三纲领的内容就明白展现出来了。我们在此作个综合叙述。   “明明德”是自己努力行善;“亲民”是行善的成效感化了百姓;“止于至善”则是这种成效既普遍又持久,达到“平天下”的结果。如果配合八条目来说,则“明明德”包括了前五项“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”;“亲民”包括了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”;“止于至善”则是“平天下”。由于“修身”为前三纲领所兼具,所以说“壹是皆以修身为本”。   理解此一体系的关键是“善”概念。善是“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”。因此,当我“明明德”时,即是做到了善的行为,而所谓“善行”的前提是“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”,然后再体现于“修身”(修养言行)中。这种善行必然对“别人”产生教化作用,而做为领导阶层的“别人”即是百姓,这不是“亲民”的成效吗?在领导者是亲近爱护百姓,在百姓则是跟着革新向善。由此大家一起朝着“止于至善”的目标前进,追求平天下的理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