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February 25, 2011

「致知」是什么?

(在傅佩荣教授的博客上,发表了这篇《「致知」是什么?》,继续分析《大学》八条目之第二条“致知”,保持一贯的严谨风格,说理立论使人信服,特此转载)   在《大学》的八个条目中,首先是「格物」,接着是「致知」,后面是「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」。既然「大学」是古代贵族子弟的高等教育,教育的目的当然是要求学生「有所认知」,然后再「付诸实践」,由此达成修习的效果。因此,「致知」这一步就成为关键所在了。   细究《大学》原文,会发现其中的推理次序很有趣,就是不能离开一个「欲」字。像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……。」欲与不欲,显然表示一个人自己要作主选择。你若选择某项目标,就要先做到某一要求。但是这段推理到了「致知」就改变了。它不说「欲致其知者,先格其物」;它说的是「致知在格物」。换言之,「致知」不是你可以欲或不欲的,而是你上大学之后「必须」作的选择。不然何必上大学?   所谓「致知在格物」,意思是:你要得到这种「知」,就须分辨你与外物(指相关的人与事)之间的关系。原文接着说:「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……。」前面说「致知」,后面说「知至」。如果对照八目的用语,也只有这里的「致」与「至」有所不同。这种不同应该有其理由。   我们回到上一段所指出的。原文不说:「欲致其知者,先格其物」,它直接说「致知在格物」。为何不说「先格其物」?因为所谓「物」,并非某一个人所特有的「人与事」的处境,而是普遍的、共同的处境。譬如,「物」可以指涉「五伦」中的相关角色,如「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」,也可以指涉礼仪、礼节、礼貌中的应有言行,进而可以指涉由历史事件所学会的为官之道。这些「物」不是某人所独有的,而是所有的大学生都会在未来的从政生涯中遇到的。因此,不可以说「格其物」,而只能说「格物」。在格物的过程中,可以不断「致知」,推求及获得这种「知」。   原文接着说:「物格而后知至」,意思是这种「知」最后会来到学生心中,让学生有所领悟。「致知」是推求的过程,「知至」则是得到明确的理解。问题在于:这种「知」是指什么?   朱熹认为:这种「知」是对众物(推而包括万物)的认知。这是不着边际的观点。王阳明认为,这种「知」是良知。这是过于主观,并且无从检证其真伪的观点。郑玄认为,这种「知」是「知善恶吉凶之所终始也」。这种观点值得肯定。且以孔子的说法来作判断。   孔子在《论语》中,多次使用「知」字。所知者有二:一是对外物或客观知识的理解,如「知礼、知言、知人」,以及大多数由「学」(包含闻见)而得知的知识。二是对德行上「善恶」的知识。当他谈到「生而知之、学而知之、困而学之、困而不学」这四种人时,所指涉的就是对善恶的认知。若非如此,怎能使用「生而知之」一词?不过「生而知之」的人很少,孔子说:「我非生而知之者也,好古,敏以求之者也。」孔子这一句话中的「知」字不够清楚。   孔子虽未明确区分这两种知,但是他肯定颜渊「好学」时,说颜渊「不迁怒、不贰过」,这显然是指后者由好学而知道并且实践了德行之知。《易经.系辞传》谈到「复卦」时,引述孔子说:颜氏之子(颜渊)「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。」这也明显是指德行之知。   简单说来,致知就是「明善」。「明善」一词在《孟子》与《中庸》,都是极为关键的。详情另文再谈。   总之,从格物到致知,可以理解如下:学生进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,首先要「分辨与自己相关的人与事」,由此「得知行为规范的善恶有何具体内容」。到这第二步,是每一个学生应该建立的共识。知至之后的修行,则是个人自己要负责实践的,由此接上「意诚、心正」等等后续的步骤。   《大学》强调「修身」,又以「治国、平天下」为奋斗目标,因此显然属于儒家传统。既然是儒家,就不难从孔子的言行数据找到理解《大学》的重要线索。我们谈过,「大学」是教育机构,所教的内容应该是一套完整的知识。学生明白这一套知识之后,再设法实践以改善自己的生命。   既然如此,八目之中位于「格物」之后的「致知」就特别值得留意了。《论语.尧曰》的最后一章,也是全书的压轴之作,内容是:「子曰:不知命,无以为君子也;不知礼,无以立也;不知言,无以知人也。」由这种连续三个与「知」有关的说法,可以看出孔子的观点。我们如果宣称孔子在「格物」(分辨与自己有关的人与事)之后,所「致知」的是以上这三点,我想应该不会离谱。   首先,「知命」是指了解自己的命运与使命。命运是一个人必须接受的遭遇,如家世背景、时代环境,以及直至当下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。使命则是觉悟自己身为一个人应有的抱负与志向。后者又可称为「天命」。君子是知天命与畏天命的人。其次,「知礼」是指学习社会上既定的礼仪规范,否则无法立身处世,度一个有意义的人生。孔子也曾教诲儿子「不学礼,无以立」。当然,学习规范的同时,还须深入了解这些规范的道理。譬如,孔子在回答宰我问「三年之丧」时,就不厌其烦地指出:这种伦理规范的基础在于心理情感(安不安),而心理情感又可以推源于生理需求(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)。这实在是「致知」的示范教学。   然后,有关「知言」,孔子认为对一个人要「听其言而观其行」。这方面说得较完整的是孟子,因为孟子自认为有两项优点,就是「知言」与「善养浩然之气」。所谓知言,就是「诐辞知其所蔽,淫辞知其所陷,邪辞知其所离,遁辞知其所穷」,如此一来,自然可以「知人」了。   以上三知,皆为「致知」的例子,我们确实可以合理地想象:《大学》的观点不会偏离于此。   不仅如此,孔子还说过:「我有知乎哉?无知也。有鄙夫问于我,空空如也。我扣其两端而竭焉!」由此可见,孔子除了明白一般的伦理规范之外,在实际上有人向他请教如何选择时,他并没有现成的答案,而是就别人的问题,「扣其两端而竭焉」,亦即:由正反两种角度把问题的答案剖析清楚,然后请教的人就会领悟何去何从了。这不也是「致知」的具体作法吗?   此外,「致知」不能凭空玄想,或者像王阳明说的,用自己早已知道善恶的良知去找到答案。关于良知,不妨另文再谈。这里只须省思孟子介绍舜的一段话就清楚了。孟子描写舜早年住在乡下,「与木石居,与鹿豕游,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」,这时舜与淳朴无知的百姓差不多。转变的契机在于:「及其闻一善言,见一善行,若决江河,沛然莫之能御。」意思是:等到舜「听到一句善的话,见到一件善的事,他内心立即觉悟而涌现无比的向善力量,有如江河决堤水势盛大,没有东西阻挡得住。」   我们可以合理推测:舜是由对于「善言善行」有所闻见而产生「格物、致知」的神奇效果。孟子又说:舜「好问、好察迩言」,「乐取于人以为善,是与人为善者也」。这都是类似「格物、致知」的作法。   回到我们今天的学习经验,情况也与此类似。我们从小接受家庭教育,知道基本的行为规范,但是并未有系统地「格物」(分辨我与周遭的人、事之间的关系),也谈不上「致知」(得知这些行为规范的理由),因而很少会自动走上后续的「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」这些步骤。大学的目的是教人修身以从政服务百姓的,因此对于修身之前的四个条目特别加以介绍,这么做不是很合乎逻辑吗?

Saturday, February 12, 2011

「格物」是什么?

(在傅佩荣教授的博客上,读到这篇《「格物」是什么?》,对《大学》八条目之第一条“格物”作了详细的分析,觉得很有见地,特此转载)

  《大学》有「三纲八目」之说。「三纲」是描述「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」,有如大学的三项宗旨。至于「八目」,则是强调修养的八个条目,由近及远,依序是「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」。

  在上述八目中,排在最先的「格物」是指什么?这个问题向来争论不休,难以得到共识。最早的注解是东汉郑玄所提供的,他说:「格,来也;物,犹事也。其知于善深,则来善物;其知于恶深,则来恶物。言事缘人所好来也。」这种解释的特色,是把「致知」放在「格物」前面。先要知道善或恶,然后善事或恶事就会跟着你的喜好而来到。也正是因为他把「致知」放在「格物」前面,使得他的注解缺乏说服力。郑玄的「格物说」无法成立,但是我们稍后谈到「致知」时,会发现他的「致知说」仍有参考的价值。

  到了南宋朱熹,他秉承前辈学者的启发,以大手笔把《礼记》中的《大学》与《中庸》抽出来,成为单独的二本册子,加上《论语》与《孟子》,成为「四书」。他还用心为《大学》重新编定章句,成为「经一章,传十章」,然后遵循北宋程颐的观点,认为《大学》说明「古人为学次第」,应该排在《论语》与《孟子》之前。「学者必由是而学焉,则庶乎其不差矣。」事实上,朱熹所编的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也确实把《大学》与《中庸》列在前面。

  由于朱熹的《四书章句集注》是元、明、清三代科举取士的教科书,八百年以来成为学者奉为圭臬的标准读本,所以他的解释也广为人知。那么,朱熹怎么说「格物」呢?他说:「格,至也;物,犹事也。穷至事物之理,欲其极处无不到也。」表面看来,这是要人用功念书及了解事物的道理,但是问题在于:谁能达到朱熹所要求的标准?天下有万物,人生又过于短暂,如果到处格物,何时才能跨出这八目的第一步呢

  朱熹在「传五章」,特别参照程颐之意,加了一段文字,想要补《大学》原文可能有的缺漏。他好像参加作文比赛,写了一段没有人讲得清楚的话,这段话共一百三十五个字,我只引述后面结论部分。他说:

  「是以大学始教,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,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,以求至乎其极。至于用力日久,而一旦豁然贯通,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,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。此谓物格,此谓知之至也。」

  请问:自有人类以来,有谁能达到「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」的境地?至于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」又是怎么回事?这不是在作文比赛又是什么?别忘了,这还只是八目中的第一步,做不到这一步的要求,后面还有什么希望?明朝王阳明在努力格竹子以致生病之后,终于觉悟朱熹所言不切实际。

  王阳明在《大学问》中,探讨《大学》的基本观点。他的策略是把八目中的前三项「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」合在一起说。他说:「格者,正也,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。」亦即「去恶为善」。「物者,事也。凡意之所发,必有其事,意所在之事,谓之物。」

  明明《大学》讲的是「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」,而王阳明一定要把「物」与「意」连在一起,然后用「致知」来贯穿,因为他所谓的「致知」是「致良知」。良知知道善与恶,于是格物要靠良知,不然无法「正其不正以归于正」诚意也要靠良知,不然要根据什么去诚呢?

  说到最后,王阳明认为「身心意之物」其实「只是一物」,而「格致诚正修」其实「只是一事」。如此一来,《大学》原有的八目还剩下多少?本来是古人描述「大学」的理想与修行步骤的一本手册,现在变成某种秘教的天书,请问这是《大学》的原来意思吗?

  在介绍及评论了郑玄、朱熹、王阳明三位学者的「格物」观点之后,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。

  两个前提必须确立。一,《大学》是谁写的?写的目的是什么?朱熹认为「曾子作大学」,钱穆先生认为这是没有根据的话。至少我们可以说,《大学》不会早于孟子,很有可能是战国末期,甚至是秦汉之际的作品。写作《大学》的目的,是为了说明三代以来贵族子弟接受高等教育的基本宗旨。这些学生在十五岁(另一说为三十岁)入学,因此入学时已有基本知识。二,《大学》所列出的「八目」中,「格物」列在第一步,所以它不应该太过复杂、太过困难,或太过神秘。

  先说「格」。郑玄以格为「来」,于是格物就是「物」(善事或恶事)来到一个人身上。这样理解,格物能有什么教育意义?朱熹以格为「至」,格物就是要穷究(努力探讨研究)事物之理。这样理解,可能永远跨不出这一步,更别奢望可以大学毕业了。王阳明以格为「正」,格物即是要在一切事上以吾之良心所知之善恶来正之。如此一来,后面何必再说「正心」?

  事实上,格有「来、至、正」等用法,但既然使用「格」字,就表示它另有用意。

  我对「格」字的理解,主要参考《论语.为政》,「子曰:道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;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」「有耻且格」一语,可以解为:百姓有羞耻心,并且「自动来归」或「自归于正」。这样可以包含前面三位学者的观点在内。不过,孔子若要谈「来归」,他会使用「则修文德以来之」,直接用「来」字;孔子若要谈「归于正」,他会说:「子帅以正,孰敢不正?」既然如此,这儿所谓的「格」应该另有用意,亦即:百姓有羞耻心,并且「可以分辨善恶」。格为「分辨、辨别」之意,从「有羞耻心」到「分辨善恶」,然后还有漫长的个人修行空间。只靠「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」,大概只能收效至此。

  其次,《孟子.离娄上》说:「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。」一般都说这个「格」是「改正」之意,要改正就需要先「分辨、批评」若只注意「格为正」,则孟子书中使用「正」字几十处,为何他不说「正君心之非」?大臣若为国君「分辨、批评」其心之非,才有可能让国君自己走上正道。国君若是无法分辨善恶,大臣又能奈何?

  因此,我认为「格为分辨(善恶)」。那么,「物」呢?凡是与我相对的,皆可能称为「物」。古人使用「物」字,向来包含「人」在内,由此亦包含了「事」因为有人才有事,并且有人也必然有事。

  在此,「物」不是指万物,而是指「与我相对及相关的人与事」,于是,「格物」就是「要分辨所有与我相关的人与事」。学生上大学时,早已学会基本的做人处事的规范,现在要学的是:让这些规范成为我主动愿意去实践的。为了达成这项目标,就要学会分辨所有与我相关的人与事。人的注意力是由外而内的,先察觉周遭环境与我的关系,再反省我的「应该」作为是如何。所以,《大学》教人的第一步,是要重新辨别我的角色,认清我在社会上各种「人际相处的关系中」所应该有的言行表现。

  这种格物,主要是以一个人在某种人际关系中「应该」如何为其目标,亦即要分辨什么是善与什么是恶。接着格物上场的是「致知」。所致的知,即是明确的善与恶。也因此我在前文会说,郑玄认为「知谓知善恶吉凶之所终始也」一语有一定的道理。

  像本文所解释的这种「格物」加上「致知」,大约一年之内即可学会。如此可以继续往上努力。否则大学每三年考核一次,谁顺利通过检验?